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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页

      夜潮如水,月色清凉。
    天空是墨蓝色的月饼盒,里面盛着中秋吃剩下来的半块月饼。
    谢知涯和温曼蓉肩靠肩,沉默的坐在床头,银浆一点点流到被面,又爬到了他们手上,留下皎洁的光斑,与他们额角的银丝交相辉映。
    钟表的指针滴滴答答画着圆。
    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已经响了大半夜,还没有丝毫要平息的架势。笑闹声、呼嚎声、奔走声、敲锣打鼓声声声入耳。
    今夜,北平无人入眠。
    一阵夜风袭来,绑在窗台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听起来竟然也带上了几丝亢奋。
    谢知涯轻轻握上了妻子的手,手果然很凉。生了澜儿后她就亏了身子,一年四季手脚冰凉。
    他包住她的右手,又交代她: “把左手放进被子里暖一暖。”
    温曼蓉依言照做。室内又再次陷入一片沉静。
    半响,温曼蓉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一个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只是此时她的心情比旅人更复杂。
    旅人可以兴高采烈奔向终点,她的高兴却不能如此纯粹,因为她的心中尚有牵挂。
    她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表盘,没头没脑的说:“零点过了。”
    谢知涯不可能不懂妻子的意思。
    他的呼吸肉眼可见重了许多,眼睛也开始泛潮:“今天……下午,就要建国了。”
    温曼蓉反向握住丈夫止不住颤抖的手,望着丈夫的眼睛是同样的湿润,“十二年了……天终于亮了。”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熬过了旱灾、洪水、瘟疫、饥荒、内战、外战、两次世界大战,淌过了长满罂粟的泥沼,穿过铭刻着百年耻辱的迷雾森林,在倒在战争和天灾下的几千万死不瞑目的眼睛目送下渐行渐远,一路披荆斩棘踏碎黄祸论之下的冷眼和歧视,用土枪汉阳造打败日本法西斯的坚船利炮,发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驱逐帝国主义扶持的傀儡政权……
    为了这一天,他们从1840年等到现在,终于在今天,天亮了,他们从泥潭中捧起了红色的太阳。
    为了这一天……他们向祖国和人民献出了自己的儿子。
    而后,中华煌煌,崛起东方。鸟兽齐鸣,天下太平。
    ……
    天安门城楼下已经变成了红色海洋。全北平的红布似乎都出现在了这里,悦动挥舞的红布是人间无数的红太阳。
    大街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迎风招展,鞭炮声不绝于耳,在金秋十月生生营造出来过年的气氛。
    男女老幼举着红旗、红布,穿着自己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新衣服走出家门,共襄盛举。
    乐景跟随着身穿便装的警卫员,低调的在人海里穿行。
    他穿着朴素的灰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红色党徽,帽檐压的很低,几乎能盖住他的眼睛,嘴边贴着能盖住半张脸的假胡子,走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海。
    路边有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放声高歌: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天安门下一排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城楼上的那个老人的照片,望着他兴高采烈的人民,笑的慈爱而满足。
    戏班子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领导中国走向光明……”
    前清的老秀才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一片要把他淹没的红流,他抑扬顿挫的大声吟诵三十多年前梁公送给他们这些中国少年的文章:“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啊!谭公你看到了吗?!太阳啊!太阳……出来了!”
    乐景越走越远,那首歌渐渐远去:
    “他坚持了抗战八年多,他改善了人民生活,他建设了敌后根据地,他实行了民主好处多……”
    学生们举着红旗,呼啸着跑过沸腾喧嚣的长街,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声音是如此激昂清亮,生机勃勃: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圆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乐景仰起头,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深深吸入肺腔,吸入五脏六腑,只有这样,才能拂去他肩上几十年的风尘。
    在他还在乐景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在原始纪录片,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这一幕,他曾千百次向往着这份火热,好奇着这份喜悦的重量。
    为了触摸这份火热,为了称出来它的重量,他足足花了56年,这是半部中国近代史的分量。
    他抬眼望向簇拥在红旗里的高高城楼,他知道,在城楼上的人潮里,站着他十几年未见的父亲。
    高耸的城楼,连同那招展的五星红旗,渐渐在他眼前晕染开,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里,乐景沉默着红了眼睛。
    他已经死了。
    所以,不能见,不能说。
    此生山高水长路远,他们还活着就够了。只要活着,那么总有一天能够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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