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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节

      好在顾凌洲心中到底存着那一份清正,是这大渊朝堂里,唯一可能给谢琅最后一条活路的人。
    他赌对了。
    战报频传,不仅顾凌洲担忧青州局势,天盛帝亦是彻夜未眠。
    太仪殿外罕见亮了三重宫灯,天盛帝负袖站在丹墀之上,望着西北方向,问侍立在身后的曹德海:“你说,青州沦陷的三城可能收回?”
    这本不该是一个阉人应该回答的问题,然而此刻皇帝身边没有旁人。
    曹德海便垂下眉眼,躬身答:“陛下要斋戒半月,为青州和青州百姓祈福,上苍一定会感受到陛下的仁德与诚心,保佑大渊,保佑陛下。”
    宫灯映着纷飞雪色,也映着皇帝清癯复杂面孔。
    世人与朝臣皆已习惯了皇帝的羸弱,却无人知道那清癯羸弱面孔下隐藏的野心与壮志。
    天盛帝道:“是啊,上苍与祖宗都会保佑朕,保佑大渊。”
    “只是放虎归山,朕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曹德海一怔。
    已经隐隐猜到这被纵掉的“虎”指何人,当下呵着腰,愈发恭谨,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那霍烈在西狄亦有猛虎称号,两虎相斗,怕必有一伤。”
    “再者,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说到底离不开朝廷支持,猛虎虽然凶猛,拴虎的链子,还不是牢牢握在陛下手中么?”
    天盛帝咀嚼着这话,竟缓缓笑出声。
    “朕一向当你是个蠢笨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这等见识,往日倒是朕小瞧了你。”
    “两虎相争……”
    天盛帝念着这个词,道:“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两虎相遇,究竟谁能咬死谁。”
    “吩咐下去,在青州战事结束前,朕一日三餐都要斋戒茹素,好为将士们祈福,节省口粮。”
    因为各方战事齐齐爆发,深夜传回紧急战报是常有的事,户部与兵部衙署灯火亦彻夜不息。
    二部皆在筹备运往青州的粮草与兵甲。
    寻常时候打仗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由于青州情况危急,且谢琅是以罪臣名义领兵出征,除了户部紧急调配的一批军粮先一步运往青州前线,剩下的物资都还处于滞后调集阶段。
    兵部议事堂里,苏文卿坐于上首,听下面官员汇报准备运往前线的兵甲与其他作战物资数目。
    听到帐篷数量时,苏文卿抬了下眼。
    右侍郎张荣立刻起身质问:“帐篷数量分明定的五十,怎么变成了一百?”
    一时堂内鸦雀无声。
    那负责汇报数目的官员也吓得不敢吱声。
    张荣环视一圈,冷笑道:“逆臣戴罪出征,户部只给了他们三日的口粮,兵部能给他们拿出五十帐篷,已是仁至义尽,多出的五十从何而来?!看来咱们兵部也出了与逆臣私通的内鬼啊,竟偷窃兵部资产,勾连逆贼。”
    私通逆犯之罪何其大,左右官员皆露出惶恐战兢之色。
    这时,最末一人起身道:“大人明鉴,此事与旁人无关,是下官在清点军用库时,发现了一批废弃不用的帐篷,觉得扔了可惜,便稍加修理,请王大人添加到了送往前线的物资里,绝非私盗兵部物资。”
    “我当是谁,原来是孟主事啊。”
    张荣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奚落了句,视线直勾勾落到孟尧面上,拔高声调:
    “你好歹也是兵部主事,难道不明白,便是废弃帐篷,那也是兵部的资产,没有上峰批准,谁准你擅自做主挪用兵部资产资助逆贼?!”
    张荣出了名的看不惯孟尧这个下属,自升任右侍郎,不止一次当众给孟尧难堪。
    孟尧没有理会张荣,而是行至堂中,展袍跪落,目光迥然望向坐于高处的苏文卿,道:“尚书大人明鉴,下官绝无私通逆臣之心。下官生于青州,深知这个时节,青州最是苦寒,寻常帐篷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如果不供应充足数量的棉毡帐篷,士兵可能会活活冻死。三千将士,只有三十帐篷,如何御寒?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手脚挨挤站着也挤不下。大人出身宁州,亦是苦寒之地,想来应该明白下官的顾虑,下官恳请大人施恩,将那批帐篷发放给前线将士吧!”
    “好一句‘施恩’!”
    张荣先扬声接话:“你口中说着无与逆犯没有私通之心,却处处向着逆犯说话,还敢指摘大人的出身,以此威胁大人,到底是何居心。逆犯叛逃出京,目无君上,落此下场,那是逆犯咎由自取!谁若要同情逆犯,那便是逆犯同党,怎么,孟尧,你是想伙同逆犯一起造反么?”
    “是啊。”
    另一官员也站了起来,朝苏文卿道:“大人,孟尧以下犯上,私通逆犯,必须严惩!”
    孟尧忽笑了声,目中露出弄出的失望与悲凉。
    在张荣惊疑不定视线中,慢慢站了起来,道:“不用诸位大人费心惩戒下官了,下官会向吏部递上请罪书,自请去青州,抗击狄人。”
    “下官只希望诸位不要忘了当初读圣贤书的初心,也不要忘了头上这顶乌纱帽,是为谁而戴。”
    语罢,不再看众人,也不再看主位上的苏文卿,转身往议事堂外而去。
    苏文卿皱了下眉。
    张荣显然也没料到孟尧会作出这等举动,震惊之后,咬牙痛骂:“这个疯子!”
    这时,忽有司吏急急进来,朝着上首禀:“大人,顾阁老有手谕到。”
    众官员皆是一惊。
    这个时辰,已经夤夜,顾凌洲堂堂次辅,怎会此时传手谕过来。
    司吏道:“听闻阁老也往户部下达了手谕,要……”
    “要如何?”
    这回是苏文卿开口问。
    司吏忙恭敬道:“要户部与兵部全力支持青州战事,不得拖沓延误。”
    苏文卿目中露出明显意外。
    其他官员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还是苏文卿如常接过手谕,眉眼压下一切意绪,微微一笑,与传话的司吏道:“去转告传信之人,本官一定会遵守阁老手谕。”
    司吏应是退下。
    一直等议事结束,众官员告退散去,苏文卿面上方露出几分平时鲜少露出的阴沉冰冷色。
    张荣留了下来,站在一旁察言观色,道:“真是奇怪,顾阁老掌督查院,除了凤阁例行议事,鲜少直接插手六部事务,何况还是直接下达手谕的方式。也不知阁老这封手谕,缘由从何而起?莫非是担心青州失守,危及上京?”
    苏文卿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然而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他不由缓缓握紧了拳。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他仍旧无法忘记,那日在督查院院内,顾凌洲当着一众锦衣卫的面,命人拿出那柄寒玉尺的情景。
    为什么,玉尺上会刻着那个名字?
    为什么,顾凌洲会收一个世家子弟还是卫氏嫡孙为徒?
    重活一世,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上一世没能挽留住的那段师生之情,所以重生之后,他努力降低身段,去讨好对方,逢迎对方喜好。按照预定轨迹,顾凌洲分明应该已经提前为他锻了玉尺,收他为徒才对,为什么他做的比上一世还要尽心还要多,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难道只是因为他最终没有选择督查院的缘故么?
    可上一世,他在督查院坐了那么长时间的冷板凳,受了那么多的冷眼,对仕途却无丝毫助益,这一世,既有得知前情,为何还要蹈前世的覆辙?
    张荣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苏文卿面色一点点寒沉下去,一时也不敢轻易打搅对方思考。
    他们其实算是同科进士,张荣年纪还要大上许多,然而张荣深知,自己的地位与对方根本没法比。苏文卿不仅是寒门学子翘楚,还深受圣上与次辅韩莳芳信任,即使与谢氏关系匪浅,此次逆臣叛徒,也丝毫未受波及,可见手段之高,说句简在圣心亦不为过。
    在同届学子里,张荣才华不是最出众的,甚至连从青州来的孟尧都比不过,可张荣却是最会混官场的。所以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升任兵部右侍郎之位,把孟尧这个“寒门三杰”之一的青州解元死死踩在脚下。
    次日一早,孟尧便去吏部递了请罪书,并自请往青州历练。
    吏部主事官员以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孟尧,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准了孟尧所请。
    青州正是战祸连天,霍烈带领的西狄大军已经攻陷青州三城,说不准很快就要拿下第四城、第五城,而朝廷派去抗击狄人的军队,只有一个逆犯和其麾下三千士兵,谁都知道,这种时候前往青州就是送死。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就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左右孟尧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在吏部官员看来,偶尔脑子不好使一些也正常。例行询问了几句后,吏部官员也懒得深思,直接将调任书丢给了孟尧。
    孟尧将调任书仔细收好,出了吏部大门,就见前方不远处的茶棚下,已经坐着一个素衣少年郎。
    孟尧迟疑片刻,走了过去。
    如常和对方见礼:“卫公子。”
    卫瑾瑜放下手中茶盏,道:“孟主事若不急着回去,不如坐下来,一道喝碗茶。”
    孟尧点头,在茶案对面坐了下去。
    待茶汤端上来,孟尧并未立刻喝,而是苦笑了下,道:“卫公子一定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不。”
    卫瑾瑜摇头。
    “我觉得孟主事是有胆有魄、可敬可佩之人。我要恭贺孟主事,终于得偿所愿。”
    孟尧自嘲一笑。
    “可惜只靠一身胆魄,在大渊是做不了官的。”
    “我承认,自己是有一腔热血与意气在心中,可也明白,此去青州,凶多吉少,这腔热血与意气,很可能会沦为笑柄。”
    卫瑾瑜道:“热血与意气没有错,你孟尧也没有错。”
    “错的是大渊的官场,错的是这世道。”
    “我所认识的孟尧,爽朗豪阔,心怀天下,有侠士之风,我所认识的孟尧,也不应囿于上京浑浊的官场。”
    “孟主事,你知道,人之一生,最容易犯的错误为何么?”
    少年郎之言,犹如一道道雷电击入心口。
    孟尧不由抬起头。
    一面震惊于这一番堪称惊世骇俗、颠覆他一切认知的话,一面震惊于这分明年纪还要小他几岁的少年郎,缘何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卫瑾瑜:“人之一生,最容易犯的错误,是旁人醉了,觉得自己也醉,是旁人错了,便觉得自己也错了。”
    “孟主事生于青州,长于青州,上京满殿朝臣,再没有第二人比孟主事更熟悉青州的地理地势与风土人情,孟主事选择此时回到青州,于不熟悉青州情况的前线将士而言,便是及时雨,雪中炭。”
    “若连孟主事都对此战没有信心,那三千将士,又该怎么办。”
    孟尧神色一震。
    良久,他起身,郑重朝对面少年郎施一礼,道:“卫公子之言,在下铭记于心。”
    “在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日午后,孟尧便收拾行囊,离开上京。